预料之中,还是难以接受,水晶花真的走了。
我最后一次见到她,是6月18日。返成都前,我去看她。她睡着了,手臂插着白色针管,连着一瓶救命液体。她爱人小罗要叫醒她,我止住。来看她,就不要打扰她。她脸色枯黄,若不禁风吹的秋叶。我想,她在做梦吧,听瓦罐里的蟋蟀唱歌?回到盐井村低矮的屋檐下?在芦苇丛寻找失落的密码……
肯定感觉到我在她身边,她忽然醒来。我心生歉意,还是惊扰了她。她要说话,嘴唇翕动,却发不出声音,情急中伸出手来。我握住她的手。那是怎样的手啊,分明是皮包着的一把骨头!小罗耳朵贴近她,好一阵,才传给我一句话,她的墓选在雷音铺公墓……
我不知道是如何离开医院的。太阳当顶,烤得人头昏眼花。晚上,我收到水晶花的微信:哥,谢谢你!你转身那刻,泪水夺眶而出。以往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,而今天,我却无法和你交流……此生兄妹情没完,来生再续……
哥!她一直这样称呼我,最早始于网络。
那天,博客里来了一位访客。冲着水晶花这名字,我回访。她的博客里全是诗。这个很时尚的年代,不把文字分行写,就落伍了。我老土,按惯例,扫一眼就逃窜,但目光挪不开。读好诗,就想认识写诗的人。我一个接一个拨手机号码,很遗憾,朋友们都不认识水晶花。后来,她告诉我,那以前她只写不发表,所以文学圈认识她的人极少。我说,好诗应该与大家分享才对。
在朋友们的怂恿下,她的诗陆续现身报刊杂志,《诗刊》《星星》《诗歌月刊》《诗选刊》……一发不可收拾;有的编辑进她博客,直接下载诗稿。2009年达州市作协换届,她任诗歌创作专委会主任。
然而,会计才是她的本行。早年,她在国营大家面粉厂当会计,企业倒闭后,辗转于私营企业谋职,酸甜苦辣尝遍。诗歌,是她与这个世界对话的窗口,也是她追寻诗意的足印。我乐意听她说诗,电话、QQ、短信、微信等,都成了交流诗的工具。我感觉,诗浸入了她骨子,成了她生命不可缺少的部分。
记忆犹新的是2012年那个秋夜。时过午夜,她忽然现身QQ招呼:哥,在线么?随即,发来《雪花女儿》,刚完稿的,共七章。读着读着,我眼睛就模糊了,情之深,爱之浓,难承其重。我几度停下,起身踱步、抽烟。那是她献给父亲的诗。四岁那年,父亲离她而去,进入天国。
“父亲,请你从天上垂下纸梯子,迎娶我。
你的小冤家要穿透大气层……
在天上,我们互相指认。你走左边,我走右边……”
这是诗么?分明是预言!水晶花,你怎能这样写?我心里直埋怨,生出隐隐不祥,乃至脊背发凉。一诗成谶,2014年5月,医生诊断她患了胃癌。如今,她真的踩着父亲垂下的纸梯子去了……难道,冥冥中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?
一次聚会,茶淡人各散。下楼梯时,她说:“哥,扶我一把。”我才知道,她左眼先天弱视,几近失明,右眼近视一千多度,右耳也失聪。我问她看过医生吗,她说看过,难治,口气无奈。我愤愤不平,上帝啊,你给了她诗歌才华,为何要遮蔽她的眼睛、捂住她的耳朵呢!
那时,我才真正明白,她诗里超常的激情、纷繁的意象、错愕的句子、锥心的语词,是从灵魂迸发出来的;对生命的呐喊,对万物的赞美,匍匐大地的感恩,是她“右眼观世界,左耳听风声”,真情的涌流,挚爱的表白。她以诗作筏,穿越黑暗,穿越寂静,抵达彼岸,上帝也挡不住。
一次,诗人曹纪祖向我打听水晶花,我问他对她诗的印象。他说,在当代女诗人中,她是一流的。我也一直这么认为,只是不说,不愿费口舌与人争辩。
《抱瓦罐的女人》是水晶花的第一部诗集,申报第七届四川文学奖,我以为胜券在握,结果大跌眼镜,许多人为她鸣不平。她的诗集《大地密码》推出后,我通知她申报第八届四川文学奖。她说不想申报了,语气沮丧。我说再申报一次,不行就永不申报了;如果获奖,记得请我吃饭庆贺。她笑了:那好吧。
评奖揭晓,《大地密码》获全票得奖。去年11月17日,小罗护送她到成都领奖,我正在省作协开会。哥,我们到了。收到她短信后,我从会场溜出来。化疗后的她身体极虚弱,却一脸欢欣,开玩笑说,这顿饭赖不掉了。
当晚召开颁奖会,我清楚记得,颁奖词中有“向死而生”一语,一些媒体撇开她的诗,大书特书其病痛,几乎把她塑造成抗癌英雄了。她感觉不是滋味,以至拒绝了某些媒体采访。她在电话上对我诉说烦恼,我只能好言相劝。
她没忘记一顿饭的约定,也想约几个兄弟聚一聚,开了个名单,手机发给我,罗伟章、龙克、游太平、冯尧等。事实上,真要聚,哪有她埋单的机会。惜乎她身体每况愈下,最终没聚成。
她走了,留下她的诗,还有许许多多遗憾。
此生兄妹情没完,来生再续。水晶花,这是你约定的!